不经意间，又是一年腊八携雪挟风飘然而至。

在古城商水乃至于豫东一带，每年进入腊月年味即浓。有“腊八祭灶、年下来到; 闺女要花，小子要炮; 老婆婆要个花手巾，老头子要个黑毡帽”之说。不论贫富，一碗腊八粥是必不可少的。这个时候重读一下名家笔下的“腊八粥”，回顾求证一下腊八节的由来，看看古人如何做腊八粥，回忆一下小时候商水人怎样做腊八粥，感觉很温馨、很浪漫、也很有意思。

 “提到腊八粥，谁不口上就立时生一种甜甜的腻腻的感觉呢。把小米、饭豆、枣、栗、白糖、花生仁合并拢来糊糊涂涂煮成一锅，让它在锅中叹气似的沸腾着，单看它那叹气样儿，闻闻那种香味，就够咽三口以上的唾沫了……，”这是沈从文先生笔下的腊八粥。只是不知道老先生唾沫咽就咽吧，何以非要咽三口以上？

“在腊八那天，人家里，寺观里，都熬腊八粥…。这种粥是用所有的各种米，各种的豆，与各种的干果——杏仁、挑挑仁、瓜子、荔枝肉、莲子、花生米、葡萄干、菱角米等熬成的。” 这是老舍先生笔下的腊八粥．老舍先生的腊八粥，是那个时代非富即贵人家才能吃的，恐怕一般人家很难问津。比如说同样是先生笔下的骆驼祥子、虎妞之类。

一般到了腊月初七晚上，人们就开始忙于腊八粥的熬制。洗米、泡果、剥皮、去核忙的不亦乐乎。梁实秋先生的巜粥》中曾有详实而生动的记述：“小时候喝腊八粥是件大事。午夜才过，我的二舅爹爹（我父亲的二舅父）就开始作业。搬出擦的锃光净亮的大小铜锅两个，大的高一尺开外，口径约一尺。然后把预先分别泡过的五谷杂粮如小米、红豆、老鸡头、薏仁米、以及粥果如白果、栗子、红栆、桂圆肉之类，开始熬煮。不住的用长柄大勺搅动，防黏锅底……。此外尚有额外精致粥果别装一盘，如瓜子仁、杏仁、葡萄干、红丝青丝、松子、蜜饯之类，准备临时放在粥上面的。等到腊八早晨，每人一大碗，尽量加红糖、稀里呼噜的喝个尽兴……。” 在梁实秋先生笔下，腊八粥作如是描述，令人口舌生津、食指大动。

关于腊八的形成说法不一，归纳有四：一是“腊祭百神”说。即祭祀祖先和神灵，祈求丰收和吉祥。“腊"原为远古时代的祭礼，古代“腊”与“猎”通，人们在冬天狩猎，用捕获的禽兽作供品，举行祭祀以祈福求寿，避灾迎祥。夏代称腊日为“嘉平”，啇代为“清祀”，周代为“大腊”；因在十二月举行，故称“腊月”。到南北朝时代，始将“十二月八日为腊日”，谓之腊八节、成为腊月一个重要节日；二是明太祖朱元璋创始说。朱元璋小时候给财主家放牛，常受财主虐待。挨打受气是小事，还经常饿肚子。有一天牧牛归来过独木桥，没想到老牛跌下桥去断了腿，财主气急败坏，便把朱元璋关了禁闭，三天不给饭吃。饿极之时发现墙角有一鼠洞，扒开看里面有豆有米、有核桃有干枣，还有芋艿。大喜过望，便把这些东西归拢在一起，煮了一锅粥，惊为人间至味。等当了皇帝，吃腻了珍肴美味。有一天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这挡子事，便叫御厨如法炮制。吃的这一天正是腊月初八，因此就叫腊八粥。满朝文武纷纷效仿，传到民间便成了腊八喝粥的风俗；三是说怀念追思民族英雄岳飞说。当年岳飞率部抗金于朱仙镇，正值数九寒冬。岳家军衣食不济、挨饿受冻。众百姓争相送粥，你一碗我一锅混在一起，岳家军饱餐一顿“千家粥”而打了一个大胜仗，这天正是腊月初八。岳飞屈死风波亭，老百姓为纪念他，每年腊月初八便以杂粮煮粥终成习俗；四是纪念释迦牟尼佛成道日说。信众以谷物干果供佛，而后演变成为僧人感恩信众而施粥的民俗仪式。如清代夏仁虎的“腊八家家煮粥多，大臣特派到雍和。对慈亦是当今佛，进奉熬成第二锅”写的就是清代北京雍和宫腊八舍粥盛事。

清代雍和宫的腊八盛典极为隆重。在北京我曾经去雍和宫看过专门熬腊八粥的大锅，直径约2米、深一米许，呈古铜色、重约四吨。从腊月初一开始，皇宫总管内务府派司员把粥料和干柴运到雍和宫，到初五准备就绪。初七凌晨，皇帝派来监粥大臣下令生火，并一直监督到初八凌晨粥全部熬好为止。这时皇帝派来的供粥大臣开始在佛前供粥，宫灯闪烁、香烟袅袅，古乐齐鸣。众喇嘛进殿念经，尔后开始舍粥。直到天亮粥舍完毕才告结束。

史科记载，每一锅粥用小米12石、杂粮干果50公斤、干柴5000公斤，共熬六锅。第一锅供佛，第二锅献给皇帝及宫内，第三锅给王公大臣和大喇嘛，第四锅给文武官员和各省官吏，第五锅分给雍和宫众喇嘛，第六锅施舍众人。前年在京，我曾见雍和宫舍粥盛况，寒风中排队领粥者足有千人之众。当然现在人们衣食无忧，和旧时相比，领粥更多是为祈福沾喜、避凶迎祥而已。除此之外，腊八由来的传说还有很多。比如说和秦始皇修长城有关等等。但我更相信腊八的由来和祭祀先祖神灵，祈求丰收吉祥有关，至于什么释迦牟尼佛成道说不过附会而已。说到底，它是我们汉民族一个古老传统节日。

中国人喝粥的历史，最早始于宋代。《本草纲目》说粥能“益气、生津、养脾胃、冶虚寒”，《随息居饮食谱》称“粥饭为世间第一补人之物”。陆游在《食粥》诗中写道：“世人个个学长年，不悟长年在目前。我得宛丘平易法，只将食粥致神仙”。可见粥早已是人们在寒冬腊月里的饮食佳品，而且腊八粥的花样繁多、争奇斗巧。清人富察敦崇的巜燕京岁时记》中描述：用黄米、白米、江米、小米、菱角米、栗子、红江豆、去皮栆泥等，合水煮熟。外用染红桃仁、杏仁、瓜子、花生、棒穰、松子及白糖、红糖等……，每至腊月初七，则剥果涤器，终夜经营，至天明时则粥熟矣。除祀先供佛外，分馈亲友、不得过午。

宋朝的范仲淹自幼丧父，过惯了清贫的日子，功成名就后也没改掉生活简朴习惯。每年的腊八，他通常只让下人买最便宜的原料煮粥，无非大米小米、红豆高梁，很少用核桃、大枣、葡萄等。用他的话讲“热肚皮而已”，喝足喝饱喝个肚子暖和就好。

苏轼自谓“满肚子不合适宜”，为此得罪了不少人。在官场饱受打压排挤，几次被皇帝老发落到蛮荒不毛之地。那时的腊八粥除了自己喝，还可以赠送亲朋好友以及祭祀之用。但老苏性子执拗，没几个人愿意送他腊八粥，他只能自己做。他的“东坡肉”可以名盛千古，但他煮的腊八粥却叫人不敢恭维。不会煮也就罢了，还喜欢瞎指挥。以致下人在他指挥下做出的腊八粥稀稠不均、寡淡无味，但他却喝的有滋有味，乐此不疲。

还有那个为人桀骜不驯，放荡形骸的风流才子唐伯虎。在隐居桃花坞做快乐神仙时，除了喝酒做诗赏桃花，呼朋唤友青楼去外，还时不时做点美味犒劳自己的肚皮。据说腊八粥是他至爱，曾有“腊八粥润肺暖肚犹如女人”惊世之语。既然女人似花，就得有华衣美裳搭配。腊八粥选料自然讲究，不计成本。多用核桃、桂圆、白果、杏仁、百荷、莲子及肉末做粥，甚至在核桃上刻“福”字“囍”字。

写《聊斋志异》的蒲松龄脾气最是怪异。传说他为写《聊斋志异》常在街边摆个茶摊搜集素材。为从路人肚里“淘“出故事，每每不耻下问、笑脸相迎。只是一进入创作状态，就常常搜肠刮肚，为一个字一个词犯难。灵感来时旁若无人，板着个冷脸写啊写，任是天王老子也不搭理。更为怪异的是腊八粥与酒一起喝，也算是个闻所未闻的奇葩癖好。

那些年读沈从文先生、老舍先生、梁实秋先生关于腊八粥的文章，看古人过腊八喝粥轶事，除了徒生羡慕，流些口水外，只能是文字的享受。因为在几个先生笔下和古人轶事里，除了小米、大米、红枣、杏仁、花生外，什么松子、蜜饯、栗子、薏米、桂圆、白果荔枝类，别说吃，见也没见过。至于红白糖，凭票供应，都是稀罕物。在商水乃至豫东乡村，一般女人生孩子才有红白糖吃。想吃甜的，无非花二分钱买包糖精而已。于是便心生异想，感觉怪不得文化革命要革这几位先生的命，而且要“打翻在地、再踏上一只脚”。想必他们家世非富即贵，和我等“贫下中农”不可同日而语。也就腊八吃碗粥而已，怎么可以那么奢侈？想归想，读起先生关于腊八粥的描述，还是“心向往之”。

因为我的生日是腊八，所以和腊八有着特殊的感情。从小就喜欢吃米，不论大米小米在我眼里都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食。商水只有谷子，不产水稻。在艰难困苦、物质匮乏的六七十年代，吃顿小米稀饭已属不易，至于大米饭更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。每年腊八，提前把谷子放在石臼里捶成小米，都是我的事。看着谷子在我用力鼓捣下去皮吹糠，变成金黄灿灿的小米，我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满足。等娘把粥煮好，一下就把人的食欲钩起来了。小米粥香喷喷粘乎乎，远比平日清水煮红薯干好喝。我一喝就是两大碗，喝完还会把碗舔的干干净净。娘就会嗔笑着说我: “你是饿死鬼托生的呀？咋恁贫呛”？

儿时饮食习惯，能影响人的一生。直到现在，我吃大米饭都是吃菜是吃菜，吃米是吃米。即使是鱼翅鲍鱼，也决不混堆或一口菜一口米去吃。为的是吃米的原滋原味，享受米的芳香厚醇。那些年娘煮腊八粥，会在锅里放些弄碎了的红薯片。小米醇香、薯片甘甜，虽然没有先生们笔下的㧡桃、桂圆、大枣、莲子之类，但已是心满意足。尤其在寒风呼号的冬季，一碗粥下肚，浑身暖融融、热乎乎的。有一年娘买了点冰糖回家，砸碎放在锅里。吃时尚未化尽，一咬咯咯滋滋响。那个甜，一直甜到五脏六腑里。直到现在，无论如何竟再也吃不出当年滋味。

这几年物质丰富，生活富裕。“红薯汤，红薯馍，离了红薯没法活“，十天半月不见一点荤腥的日子一去不复回了。 今年腊八我照着几位先生说的，专门去周口黄淮市场买了些核桃仁、葡萄干、桂圆、红枣、莲子、百合之类。至于如唐伯虎在核桃上刻福字囍字，也就免了。今天清晨家人早早起床，把这些干果加上大米小米，放在锅里、小火慢炖。现在水已沸腾、热气四溢，咕咕嘟嘟地顶着锅盖。屋子里满满的弥漫着米的芳香、干果的甜味。我想，马上我要享受到的，也许就是先生们笔下和古人做过的腊八粥，只是不知道它会不会比我小时候喝的腊八粥更甘甜、更可口而已。